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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就这样的,在我反锁房门后,两个星期过去了。

    七月二十五口的下午三点,又有人按门铃厂。从门眼望出去,像一个进入魔镜里的阿丽思(alice),在朝门眼这边看。门眼的弧度虽然使人变形,但仍可看出,这个漫游奇境的,是个中分长发的女孩子,长形的脸、背心式t恤、牛仔裤、背袋、典型的大学生打扮。"是谁呢?"我心里奇怪,但我没有开门。

    她走近门边,又按了一次门铃。看了一下手表。她等了一下,东张西望的朝我的山居研究着。第三次,她又按了门铃,这次时间较长。又等了一下。她开始敲门,敲得很轻,前后敲了两次。她又看了表。最后她打开背包,拿出一包东西,放在门下,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我等了一下,开了门,一包东西原来是作家大学生送的两本书。我恍然大悟,这个送书来的,还会是谁呢?我穿上了鞋,立刻走出山居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晴朗的周末下午,阳明山仰德大道上,别有一番情味。到处是一片绿,绿得使人充满了生机。在绿的前面四十多公尺,我看到了她。她孤单的走着,走得很慢,偶尔停下来,研究路边的植物,所以,我也放慢厂脚步,在四十公尺的距离上,维持恒定。

    最后,车站到了。车站旁边有一幢洋房,她停在那边,好奇的望着。这时候,我已经走到她的背后了。

    她的背心式t恤白底红花,伸出的两臂又嫩又白。牛仔裤是新的,紧裹在她修长的大腿上,在牛仔裤和身体之间,甚至看不到内裤的边痕,在我眼里,像是没穿内裤一样。再看下去,她穿着露出全脚的平底拖鞋,脚清秀而小巧,使我有一种想轻咬的冲动。这样漂亮的脚不该止于看,该咬咬看。

    因为身材太好,她比她一六七的身高,看来更高一点。看到这种身材,我才想到那幅她家中的速写像是太不够了的。那个画家叫什么来着,他真该杀。

    公共汽车来了,远处的一声喇叭,使她立刻发现了,于是,她结束了洋房研究,准备上车。在车快停下来的时候,我向前,从后凑到她耳边,说了我向她说的第一句话——

    "搭下一班车吧,叶葇。"

    她突然侧过头来,看到了我、认出了我、闪出了惊喜的笑。公车来得很猛,我赶快用右手抓住她的左臂,把她从站牌向后拉。公车停下,司机开了门,看着我们,我向他摇着左手,表示不上车了,他摇一下头,车开走了。

    我的右手还在她的臂上,她的臂,一条白嫩而下,瘦得几乎露骨,接触起来,兴奋之感,立刻传遍我的全身。对女人,这种不经意间接触到的一小部分肉体,和刻意遍摸肉体,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,从看蜻蜓点水和看选手跳水上,可以感觉这种不同。点水的点,特色就是不经意间短暂的、不预期的、意想不到的接触,它别有一种意趣、一种情致、一种含蓄、一种保留、一种余味。怎想得到,在我跟叶葇说了第一句话后三秒钟,我就抓住了她的裸臂,并且,一直抓着,直到公车开走了,我还忘情的保持原状。

    那样近距离,我终于仔细看到了速写像的女主人。

    她的小脸瘦长而清秀,非常好看,好看之中,另有一股忧郁与苍白,更显得楚楚动人。她的眼睛极美,如水而含情,纯洁得像漂亮修女,她真是做修女的好材料。

    我凝视着她,慢慢放开我的手。

    我笑着说:"你运气真好,别人上山看不到我,你一上山,就看到了万劫先生。"

    她慧黠的——笑。"这么好运气,该感谢上帝,使我在劫难逃。"

    "你真会讲话,小朋友,你真会讲话。"

    她抿嘴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"既然运气这么好,就顺便到我家坐一下吧?"

    她笑着,点厂点头。

    "不过,我可能要先检查检查你身上——"我故意停了一下,她好奇的注意我。"看看有没有带武器,到我家把我洗劫一空。"

    "会洗劫一空吗?搞不好洗劫的人被万劫先生给万劫不复了。"

    "说得也是。万劫先生的厉害是有名的,从长远看,站在他对面的人都没奸下场。"

    "上帝保佑我,让我站在你的背后。"

    "你已经提了两次上帝了,你信教吗?"

    "我不信,我是学哲学的。"

    "那你为什么老是上帝上帝?"

    "只是好玩吧,上帝象征安全和好运而已。"

    "上帝最好玩的地方在多妻吧?那么多修女嫁给他,真荒谬。噢,对了,提到修女,我一看你就觉得你是做修女的好材料。"

    "为什么?"

    "又纯洁又漂亮,好像不食人间烟火,修女专找这种人。"

    "那我可要躲起来。"

    "怎么样,躲到我家里?"

    "你一个人在山上隐居,其实你家就像修道院。逃犯怎么能躲在监狱里?"

    "我这个修道院快倒闭了,你可以躲一阵就逃出来了。"

    "逃出来不会被抓回去吗?"

    不会,因为抓逃犯要画影图形、要有照片c大家都没有你的照片,只有我有一幅在我记忆里的你的速写像。"

    "速写像?"

    "在我没看到你本人以前,我很喜欢你家客厅中那幅速写像,一直在我记忆里。"

    "噢,你见过那幅速写像?"她惊喜的望了我。"那是我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。"

    "是谁?是不是姓莫,叫迪里亚尼的家伙?"

    她笑了。"你好像什么都知道,你真是神出鬼没的人。"

    "但我有的也不知道,比如说,我就不知道今天有人要上阳明山来神出鬼没。"

    "我按电铃的时候,你想到是我吗?"

    "我没想到。我没想到这一生中能认识你。我想我大概只认识了速写像中的女主人。"

    "你大概认为,这样就够了。"

    "那也不是,只是觉得有些缘分。还要听自然发展,不要太努力才好。"

    "听说,你的女朋友很多,都编了号的,这大概也是你不太努力的原因吧?"

    "但对号外的,我还是该努力啊!比如说,我努力去了一个人的家去参观了她做的陶艺。你大概听说过,我是极难得去别人家的,我去了一个人的家,表示我已经努力了。"

    "你的努力、好像大深奥了,可能很多人都领悟不到。"

    "领悟不到的就让这机会失去也好。你不能教别人如何去领悟。那样就大杀风景了。"

    "所以,你的女朋友,应该个个都是聪明的,不然的话,就失去了机会。是不是?"

    "你最聪明。"

    "我不是吧?我不是号内或号外的吧!"

    "那你是谁呢?"

    "我?我吗?"叶葇笑了一下。"忘了我是谁了。"

    "忘了你是谁吗?很好,但别忘了阳明山有forget-me-not,你喜欢这种紫草科的勿忘我"吗?"

    "在阳明山上,有许多都是令人难以忘记的。它跟台北不同。台北倒有许多没格调的、不值得一记的。"

    "这样说来,比照希腊忘川"(lcthe)神话,阳明山该叫忘山才好,到了这山上,把山下的都忘了,那该多好!"

    "可是我的家在台北啊!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家啊!"

    "你怎么知道你的家不在阳明山呢?"

    叶葇似有所悟,她好像浑然若忘,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回到了山居门口。

    叶葇注意着门前的小花园,高兴的看着。抬起头,看到了大椰树,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"你笑什么啊?"

    "我笑这棵大椰树,它好像最欢迎我,它在上面,头点得最凶。"山风吹在她脸上,她右手掠着飘逸的长发,左手指着这棵树。

    "欢迎你的,不只这棵树。"

    "如果我没吃过闭门羹,我会相信你这话。"

    "我真该向你抱歉,因为我不知道来的是你。"

    "如你知道是我,你会开门?"

    "如我知道是你,我门不会关。如果关的话,我愿一同和你关在门里头,或一同关在门外面。不要用门隔开你我、分别你我,你我永远在门的一边。"

    "照你这么说,我们可能是一对门神了。"

    "当然我是门神中黑脸的那一位,你知道,我喜欢扮黑脸。"我笑着,拿出钥匙,开了锁,可是没朝前推,我敲了敲门。"你不喜欢过这扇门,是吧?"

    "现在不会了。"她轻轻的说,伸手摸了门一下。"做了门神,你必然喜欢门。"

    我推开了门,请她进了山居。

    我的家是阳明山上的一幢小洋房。原有的四房两厅被我敲掉,改成了两个大间,一大间是书房兼卧室,一大间是书房兼客厅,我的客厅不是接见客人的,实际上,是另一大间有长沙发的书房而已。客厅旁边是一间厨房兼餐厅,也布置了许多书。总之,这是一个到处都是书的家。这个家极有特色,没有任何家像它,一如没有任何人像它的主人一样。

    没有心理难备的人,进了我的屋里,会有完全意想不到的惊讶与惊叹。首先,在一般人的家里,绝对看不到那么多的书。书不是一架两架三架五架,书是成排的墙,我的墙就是书,书就是墙。书架中有龛,大小不同的龛,龛中就配上大小不同的绘画、拓本与照片。我的藏书很精,旧版本的书占了大比例,所以整个书墙的感觉是古朴的、精致的,而不是图书馆式的。图书馆是通俗的、冷冷的、没有个性的,真正第一流的大思想家的工作地点是自己的书房,而不是图书馆。我从来不在图书馆做研究工作,因为它远不如在自己家里有效率。在自己家里,我有一面又一面的大书桌、有复印机、有各种文具、有多样的设备、有音乐、有拖鞋在图书馆中,那有这么全?这么周到?这么自在?何况,在我做专题写作的时候,我的书桌,总是堆了满满的材料,在写作过程中,如同时进行其他的专题,我就无法搬下这批满满的材料而换上另一批,我只有用不同的书桌来同时写作,只换桌子,不换人,我用了舞女的术语——"转抬子"——来描写这一情况,我真的活在"转抬子"之中!没有心理准备的人,看到我这种"写作工厂",一定忍不住不断的惊讶与惊叹。另一件引起惊讶与惊,叹的,是屋里出奇的清治、整齐,乍看起来,好像是一两个以上佣人的例行整理结果、维护结果,其实没有佣人,只有我自己,全部的清洁、整齐工作,都是我一个人做的。外面传说我的生活水准是美国式的、很阔,但他们不知道,不请佣人、没有中国主人的臭架子、没有四体不勤的懒惰,这才真是美国式的。

    据我所知,十个单身汉,九个的家里是狗窝。我很看不起把家里搞成狗窝的人,我认为这种人不及格。我并无洁癖,但我认为基本的清洁整齐是打一个人分数的重要项目。一个以"文化美容"号召的女星,津津乐道她日常生活的邋遢,说她房里如何蟑螂满地、脏衣服成堆,这个岛的新闻界还大力代为宣扬,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质。

    单身汉家里有这么多东西,又不是狗窝,当然是令人惊讶惊叹的。

    叶葇走进屋里的时候,她晶莹的眼睛告诉我她心里的一切。她来,不是全没心理准备的,因为她该听说过我家里的种种。但是,我敢说,不论怎么心理准备,都无法抵御突然的现场目击。思想家的家毕竟与世俗不同,它没有金玉满堂的庸俗装饰、没有酒柜、没有水晶灯。它有的,是世俗没有的;世俗有的,这里又少之又少。叶葇显然全看在眼里,我带她参观了整个房子,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话。我问她要不要洗洗手,她点了头。"你用卧室的洗手间吧。"我说,把她带入了我专用的洗手间。

    她望着墙上一幅裸体的少女像,那是一幅华特奥图(waltotlo)的"夏日即景"(summerldyll)油画复制品,画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湖边,张开两手,用左脚尖试着水的温度。那幅画是我在十五年前的一家书店发现的。那时我正念大学,穷得买不起。六年以后,我有了钱,特别请这家书店为我订购一张。书店职员在采购目录里翻了好一阵,才找到六年前的底卷,他们奇怪我有这样好的记忆力,我说我会记得我想要的任何女人,如果她青春永驻的话。叶葇望着这幅画,她不会知道,那是我十五年前就从画上"认识"了的漂亮女人。

    四十多天前,我从画上"认识"了叶葇,现在,四十多天以后,她本人竟坐在这里,简单的衣服里面就是她的裸体。叶葇亲自来为我做她具体的画像,——她是有生命的艺术品。

    叶葇和我,分别坐在摆成直角的沙发里。她看着我,喝着饮料,最后,她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"是不是该恭喜我自己?为了我终于见到了你?"

    "该恭喜的,是见到了我,你却没买门票。"

    "我会买门票的,如果卖门票的话。"

    "你会买门票看什么呢?——看稀有动物?"

    "如果不冒犯的话,你真是稀有动物。我恭喜我又没花钱,又见到了稀有动物。"

    "我劝你别恭喜得太早。见了稀有动物,对人不一定好。"

    "为什么?"

    "会感伤。"

    "感伤?"

    "感伤。孔夫子七十一岁时候,见到了稀有动物——麒麟。

    麒麟戴鳞在传说里是太平之兽,有圣人的象征。孔夫子见到麒麟在不太平的乱世里出现,并且被打猎打到,感伤的说:吾道穷矣!我们的使命完成不了了!他从此绝笔,不写东西了,不久就死了。"

    "噢,那我真要恭喜我不是稀有动物,否则你今天见到了我,你的使命也完成不了了,你停笔不写东西,那就大可惜了,那我可罪该万死了。"

    "你可以不必这样有罪恶感,因为大有可能的是,我自从见了你,我真正的使命方才开始。"

    说到这里,我用两眼对她凝神看着,精神上,她显然被捏了一下,她脸红了,但她显然没有躲避,她用含情的眼睛看着我。

    "这样说,我不会罪该万死了。"

    "罪该万死免了,不过难逃一死。"

    "什么?还是活不成?"

    "怎么活得成呢?你看到了稀有动物,你知道了孔夫子看到了的结果。"

    "噢唤,"她把右手放在胸前,轻拍了两下。"原来如此!"她笑起来。她的笑,动人无比。"我不是孔夫子,不会死的。万死不会,一死也不会。万一死了?"她自问了一下。"也不会。"她又笑了。她那么可爱,我真想搂她一下。

    "好吧,我同意你万死不会,一死也不会。不但同意这些,我还同意你是一个不死的孔夫子。"

    "那可不敢当吧?人家是圣人呀!"

    "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为者亦若是。——圣人是叫我们也变成圣人的。圣人是叫我们做孔夫子,而不是做凡夫俗子。所以,你不是别的,你是孔夫子。我说你是孔夫子,你就是孔夫子。"

    "可是,孔夫子不是看不起女人的吗?他不是说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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